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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3章 雲湧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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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3章 雲湧三

憂患遠在身外, 自難存掛於心,從紅白道回到皇宮,言霽方才想起來, 忘記去攝政王府看陽陽了。

他原本準備了一些小孩子用得上的東西打算帶過去, 也想順道看看顧弄潮的身體如何了。

既然忘記了,言霽不想再跑一趟, 命德喜去送了東西,便轉身進了禦書房,繼續處理政務。

不知道是不是錯覺, 言霽總感覺顧弄潮在借此不斷向他轉移實務,從前軍中的事情都是直接報給顧弄潮處理後, 再給他過目, 而現在,不僅軍中, 更緊要的政務都提前報給他先做決策。

他原本應該開心才是,這樣下去,他將逐步收回分割的皇權, 但言霽絲毫也開心不起來, 接連幾日心中都沈悶郁結。

與飛鶴樓約定的第五日, 飛鶴樓遞來消息,讓他去一趟。

上午下朝後,十六衛四品以上的將士覲見, 商量城防一事, 上至京城下到邊防都做了一次徹底的盤查更換,避免上次啟王之事再度發生。

這次全體更換進行了快四個月才徹底落實, 看完奏書又商量了一些細節, 看出陛下心中存事, 時時走神,討論完大體的問題後,屠恭裏便道:“陛下似乎累了,今日便先道這裏吧。”

將士們退身出了禦書房,屠恭裏落在最後面,言霽看著那道威武凜然的背影,想起如今自己掌的兵符號令的便是十六衛,而屠恭裏等於直接下屬,自己卻沒怎麽與他交流過,思忖後,出言喚住了他。

屠恭裏躬身問道:“陛下還有何事吩咐?”

“愛卿不必拘禮。”言霽給他倒了杯茶,讓德喜賜下,屠恭裏微楞後,謝恩接過,解過渴將青瓷杯遞了回去。

上方天子什麽也沒說,禦書房一時靜謐非常,只有細微的書寫聲,屠恭裏往看了眼,視線落在書案上,正見一截纖長如玉的手指虛握筆桿,揮毫濡墨,筆下鳳翥鸞回。

屠恭裏見過攝政王的字,與之有幾分相似,不過走勢略有不同,顧弄潮沈穩磅礴,陛下的字靈動流逸。

一時想起曾在群臣間聽到的傳言,說是陛下年幼時,曾在王府受王爺教養過。

屠恭裏生在邊塞長在邊塞,對京中之事都只是略有耳聞,他本不欲理會朝堂紛爭,但每每見到金殿上華貴精致的天子,都不由地好奇,到底是經歷了什麽,龍子紛隕,最後是這個傳言中不怎麽聰明、空有一副皮囊的少年成了帝王。

“愛卿久等。”言霽擱下筆,嘴角翹起一點若有若無的笑,掀睫看向屠恭裏,說道:“最近一年邊塞多有摩擦,朕繼位不久,不清那邊的具體情況,想聽聽愛卿對於如今兩方是否開戰的意見。”

沒那雙盈潤透徹的桃花眼註視時,屠恭裏有種頭皮酥麻的心悸感,他慌忙收回視線,端著義正辭嚴的表情道:“臣認為,暫時不應正對柔然。柔然近年抽走大崇不少賑銀,大崇內部虛空,攻防失守,而柔然則招兵買馬,日益強健,兩相比之,本朝勢微。”

言霽凝眉思索片刻後,問道:“依愛卿所言,若戰役打響,大崇勝算幾何?”

屠恭裏再度擡眼看了上方的天子一眼:“五五分。”

柔然雖是小國,兵力遠遠不及大崇,但他們善使詭術,章法多變防不勝防,以少耗多,不可輕易估量其實力。

見少年愁眉不展,屠恭裏抵不住地想再看一眼天子展顏,不自覺放緩了聲音:“大崇有王爺坐鎮,勝算可升兩成。”

言霽果然舒了眉,站起身將書案上的奏折放進身後的書閣中,等後面三省的人來取走,在他轉過身的那刻,屠恭裏莫名留意到天子以鑲玉革帶束起的腰身,未免過於纖瘦了些。

言霽回身道:“朕知曉了,愛卿退下吧。”

心中暗暗想,今日聊了這麽多,應該算熟悉些了吧。

“是。”屠恭裏躬身告退,直到離開龍涎香充盈的禦書房,腦海裏依然揮之不去那段纖瘦腰身,以及黃袖下握筆的手。

不愧是集萬民供養出的天子,每處都金貴得讓人即便只是註視,都有種褻瀆那襲皇袍威儀的感覺。

但願這位天子,能當得起萬民供養。

禦書房內,言霽揉了揉頭,將思緒從繁雜的政務中拉回,對侯在屏風外的德喜吩咐道:“派幾個侍衛,朕要出宮一趟。”

德喜以為他要去攝政王府,畢竟昨日都沒去成,便問他:“陛下可要帶點什麽?”

“不用。”

德喜雖疑惑,但沒再多問,退身出去安排了。

等言霽到宮門,看見給自己駕車的人是誰,有些後悔沒將木槿捎上。

陳軒揚著慣常的燦爛笑容,問他:“陛下要到何處去?”

“去飛鶴樓。”

坐進馬車內,輦轂平穩駛出,言霽靠著軟墊閉目小憩,兩耳聽車外沸反盈天,京城似乎每日都這樣喧嘩,無論天下的主人如何變更,無論千裏之外的邊塞是否戰事突起。

正在言霽昏昏入睡時,馬車兀地一停,言霽睜開眼,問:“發生了何事?”

陳軒道:“前方有人在鬧事,屬下立即派人去開路。”

看這裏離飛鶴樓已經不遠,言霽叫住了陳軒,撩起車簾正想下車走過去,由於站得高,他一眼就瞥見了被百姓圍在中間鬧事的那幾人。

竟有肖家那只小孔雀肖靖南,不過小孔雀此時被人推在地上,周圍的人對他指指點點,而跟他起爭執的是一對憔悴年邁的夫妻。

這對夫妻彼此攙扶著,滿臉淌淚,憤而斥責嶺南刺史將他們的孩子火燒埋葬,連骨灰都沒給他們瞧見。

他們應該是從嶺南逃難來京城投奔親戚的。

陳軒同樣也看著那邊,街道前已經被堵了好幾輛馬車,一時難以挪動,陳軒勸道:“陛下,要不還是繞道吧。”

確實不好插手,這件事爭議過大,以言霽的身份,插手反而會將事情上升到另一個層面上去。

言霽跳下馬車,派了個人去通知丞相府,打算過了橋從鏡月湖的另一頭去飛鶴樓。

走時,言霽回頭看了眼,肖靖南此時已從地上爬了起來,面對那對夫妻沒發出任何反駁,手指緊拽著衣袍垂著頭,一副任人辱罵之態。

原來還是個敢作敢當的硬骨頭。

日頭毒辣,陳軒撐了把傘幫皇帝擋太陽,走上青石拱橋時,奇怪地發現橋上竟無一人,直到上了臺階,才知道為何。

上面的橋欄上坐著奇裝異服的紫衣青年,一頭銀灰色的長發以銀蛇樣式的頭飾盤著,發絲如綢緞般蜿蜒而下,紫衣上用銀線繡著繁覆的花紋圖騰,廣袖下還纏著刻蛟白銀護腕,腰間也垂掛著一串串的銀飾,頸項戴了一圈彜苗銀項圈。

青年風致飄然,眉秀而長,唇若塗朱,肩似削成。一雙鳳眼正好整以暇地眺望肖靖南那方的鬧場,面容靡艷,唇畔噙笑。

當言霽上橋後,他轉動黑得流動紫光的眼珠看來,霎時間,空間都似乎如在高溫下扭曲般。

青年起身,單手壓胸向言霽行禮:“柔然巫師見過陛下。”

言霽:“......”

他出現得太過突然,言霽一時沒反應過來找了這麽久的人突然出現在眼前,面上出現一瞬的茫然。

雲湑摩挲下巴,戲謔道:“大崇的皇帝怎麽看著癡癡的,莫非是被我的白華咒給弄傻了?”

“大膽!”陳軒握緊刀柄,嚴陣以待。

他能感覺到對面這人的氣息內斂,渾身散發著蛇一眼陰寒的氣場,是個十分危險的人物。

言霽擡手止住侍衛的怒意,清清淺淺的眸子看著雲湑,很輕地笑了下:“久仰巫師大名,要不找個安靜的地方,我們聊聊?”

“既身處大崇境內,自是聽陛下的。”

在他們離開時,言霽回頭看了眼肖靖南的方向,剛剛他註意到這位柔然巫師一直若有若無地留意著那邊,不知這兩人有何淵源。

此時丞相府的人已經趕來驅散看熱鬧的人群,並給了那對夫妻一些銀子吃食,肖靖南始終低垂著頭,隔得太遠,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。

坐在飛鶴樓內,老鴇像是已經提前知曉柔然巫師來京的消息,並沒露出異樣,像招待普通客人一樣給他們安排了間清凈的包廂。

臨走時,悄悄給言霽遞了個眼神,用唇形道:“小心他。”

百日飛鶴樓並沒多少人,樓下廳堂只有幾個賣藝的樂妓拉著悠揚小曲,隔著門扉傳進包廂,雲湑愜意地靠著椅背,手指敲打拍子,半晌後道了聲:“好聽。”

言霽靜靜看著他,說是看,實則是觀察。

窗外鏡月湖碧水霞天,粼粼波光投射窗口,一曲完畢,雲湑道:“陛下還真沈得住氣。”

“比不上巫師膽魄過人。”指的是他敢孤身傳入京城一事。

雲湑笑笑道:“有得於陛下設下的天羅地網,陛下不僅人生得跟姒遙公主一樣好看,人也不似傳聞那般呆楞,只甘心當一個任人擺控的傀儡。”

言霽並沒被雲湑的話挑動情緒,直接說道:“巫師可知道朕為何找你?”

“為了你們的攝政王?”雲湑掀起眼簾,那雙眼泛著詭異的紫光,有種看透人心的蠱惑感,像是要將人的心魂攝入其中,“我忠於乞伏國君,不可能將白華咒的解法告訴你,不過,我此番來也並非僅為看姒遙公主的龍子生得如何。”

“陛下方便讓你的侍衛們出去守著嗎?”

陳軒緊皺著眉,並不願挪步,直到言霽下令,他們才不得不將門帶上離開包廂。

關門的瞬間,雲湑稍微起身手肘撐著木桌靠近言霽,手指碰上言霽的下頜,眼眸裏有種詭異的興奮感:“陛下當真如此放心?”

言霽冷言道:“朕必須知道白華咒的解法,或者你重新將顧弄潮身上的白華咒轉移給朕,如果做不到,巫師休想離開京城半步。”

“攝政王與陛下是何幹系,您如此在意此人?”雲湑很是好奇的模樣,“情人?”

言霽皺眉。

雲湑好似會讀心。

雲湑笑著坐了回去:“若按照原本的命數,陛下此時應該依舊與攝政王水深火熱,針鋒相對,可奇就奇在,陛下看過了未來的劇本,導致這一切脫離了攝政王的掌控。”

言霽心中一驚,他如何知曉的,自己並未告訴任何人。

雲湑問他:“陛下,想再重溫下夢境裏那本書嗎?”

本想說不想,可張了張口卻發現發不出任何聲音,雲湑伸出食指抵在言霽眉心處,彎眼一笑道:“看來陛下想重溫下,那我便帶陛下再進五方一次。”

一陣眩暈感從相觸之處如冰霜般彌漫,瞬間將言霽的神魂攝住,席卷進一片灰蒙無際之處。

在言霽從眩暈中脫身後,他發現自己站在一束破裂蒼穹的天光下,這次他看清楚了,他確實是在一面鏡子裏,鏡面即是天,這束光是從破碎的地方照進來的。

周邊微響,雲湑出現在他身後,同樣望著那面灰蒙天空。

光下,出現了一本劣跡斑駁的書,緩慢飄至言霽身前,被玉白的手指扶住。無風,書頁卻自行嘩啦地快速翻頁,他面前的空氣中浮現出一行行墨字,短暫一現又如湮滅般被風吹散化為塵煙。

“這裏名為五方,世有重生者,移魂者,都是從五方之境,投入凡塵。”

在五方內,言霽莫名出現如被大海沈溺的窒悶悲傷感,他感覺自己失去了很重要的東西,可又無力挽回。

直到臉龐滑過一抹冰冷,伸手去摸時,才發現自己竟哭了。

心臟,有種被剜走的空虛感。

“這本書已經對陛下無用了,劇情已被打亂,陛下需要看的,是過去。”雲湑將那本書從言霽手中抽走,牽著言霽的手,朝虛無的邊界處走去。

言霽楞楞地跟著雲湑。

灰蒙的視野內出現一團團人形輪廓,臉部模糊,身影綽綽,與他們擦肩而過。不知走了多久,言霽感覺他們一直在往上走,停在一處風很大的地方,雲湑一招手,空中破開一個等人高的口子,從口子往外看,他們仿佛站在人世凡塵的高空上,正俯視底下蕓蕓眾生。

雲湑問他:“你想看看另一個你嗎?”

言霽思緒混沌,無法回答他,雲湑便直接將破口裏的畫面拉進,那是一座宮殿,言霽對這座宮殿的每一處都十分熟悉,因為那是他的承明宮。

他們的視線大約在殿內橫梁上,書案前坐著一個跟言霽模樣相似,但看起來大了幾歲的青年,此時青年正一邊咳,一邊寫著批註。

侯在他旁邊的不是木槿,而是另一個沒見過的小宮女,穿著的卻是木槿的衣服。

青年喚她“燕娑”,燕娑依言將擱在岸上的廢紙拾起一張張在炭盆裏燒掉,時而看一眼垂目寫字的皇帝,眨著眼問道:“陛下,攝政王如今已行車裂,陛下緣何依然不開心呢?”

筆尖一頓,落在紙上留下一個重重的墨漬。

青年面冷道:“慎言。”

燕娑低下頭,不敢再亂說。

“這是很多年前的留影,並非同一個時間裏發生的事,在五方內,可以窺見過去的事,但無法逆改。”雲湑袖擺一揮,面前所現變成了另一幅場景。

顧弄潮出現在畫面中——那人像顧弄潮,卻也不像。

這是攝政王府的主院,花木扶疏,春景盎然。顧弄潮......顧弄潮在作畫。

筆尖一絲一毫、一停一頓,描繪出一位瑰姿艷逸的男子,畫中人此時正坐在石桌前,神態專註擺弄一個覆雜多棱的魯班鎖,根本沒在意自己是否被迫入了畫,解到最後,魯班鎖越來越亂,青年眉間已浮現出了一抹煩躁暴戾。

最後一筆落定,那副畫上的墨色被吹來的風一點點吹幹。一截纖長秀致的手指從青年手中接過魯班鎖,指尖輾轉間,魯班鎖應聲而散。

青年擡眸,面色怫然。

顧弄潮一邊將魯班鎖重新拼回去,一邊說道:“你看過一遍,應該會解了,既然會解了,怎地還生氣?”

“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。”青年擰著眉,任性肆意道:“況且想生氣就生氣,還需要道理?”

“不需要。”顧弄潮將拼好的魯班鎖遞給他,笑容溫潤寵溺,氣質如皎月清冷絕艷,“陛下再試試?”

君子端方,清逸翛然。

風吹動畫卷折起,言霽隔著流逝而過的時空看著這樣的顧弄潮,楞了許久。

原來,顧弄潮原本是這樣的,會對一個人有無限的耐心,會眼無陰翳目光清明,會輕聲細語寵溺縱容。

他原本就是這樣溫柔的人,如一抹流洩人世間的月色。

破口像瘡傷一樣逐漸愈合,直至徹底消失不見,所見恢覆灰蒙虛渺,言霽站了良久,輕輕笑了聲,說出一句:“他們......好般配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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虛空無風,但衣袂卻在飄動。

雲湑噙著笑,附和道:“是啊,畢竟是讓顧弄潮逆轉時空也要挽回的人,陛下可知道,顧弄潮回到現在的欲望是什麽?”

言霽已經麻木了:“殺朕。”

“沒錯。”雲湑依然笑著,“那陛下知道,他為何想殺陛下嗎?明明過去跟另一個你如此情濃蜜意,可為何卻要殺看上去是同一個人的你。”

言霽沈下心緒:“你想說什麽,不妨直言。”

雲湑對言霽表現出的排斥不以為意,依然按照自己的節奏自顧自地說道:“明明同樣也愛著陛下,卻在每逢白華咒發作,欲望蓬盛時,會渴望陛下流盡鮮血,會看著陛下時眼中沒有任何愛意。”

雲湑湊近言霽的耳孔,輕聲吐息:“有沒有可能,只有陛下死了,攝政王心裏那個人,才能覆活?”

一言如雷轂震耳,言霽睜大的眼中瞳孔顫縮,一把將雲湑推開:“胡言亂語,你想挑撥朕跟攝政王的關系,讓大崇從內部相鬥,朕豈會上你的當!”

雲湑大笑出聲,身影一點點如煙霧般散開。

“若是陛下不信,冬至去昆山祭天時,自會知曉我所言真假。”

“實即是虛,虛即是實,虛虛實實,萬物皆空。”

眩暈感再度襲來,言霽壓著疼痛的額角睜開眼,發現自己竟坐在馬車內,他正要張口詢問陳軒,馬車驟然一震,猛地停下。

陳軒的聲音緊隨著傳進來:“前方有人在鬧事,屬下立即派人去開路。”

所見所聽莫名熟悉,言霽恍惚地撩開車簾,看到大街正中許多人正圍著什麽指指點點,目光穿過烏壓壓的頭頂,看到被推倒在地上的肖靖南。

一對夫妻相互攙扶著淌了滿臉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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